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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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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
不敢想,就真的不想了嗎?

大學開學已經兩個月了,林羽翼依舊時不時回想起去外灘散步的那一天。

那天她和王心宜在外灘呆到很晚,她們吃不起那裏的餐館,人均三四百的消費簡直是天價,便隨意買了兩個面包,坐在江邊的長椅上看風景。

陽光明媚的下午,黃浦江面泛著魚鱗般的金光;傍晚,柔軟晚霞覆蓋天際,粉色與深藍色在天空中交織出夢一樣的景色;夜色降臨,江岸兩邊建築上的彩燈亮起,江上行駛的游輪也亮起燈,整個江面如一卷緩緩流淌的光影水墨畫。

最後,一直到燈光熄滅,人群散開,她們才起身離開。

這樣的一天,對林羽翼震撼很大。

她無比明確地知道,江兩岸的那些高樓是她永遠摸不著碰不到的東西,可是,真的這樣嗎?真是……這樣嗎?

或許她自己都沒察覺到,她的內心深處,悄無聲息地燃起一把熊熊烈火,向著她觸摸不到的曠野迅速蔓延。

就算碰不到,她也想要伸手去試一試。

……

林羽翼就這麽奇妙地開了竅。

大學前,所有人都說“上了大學就輕松了”,可林羽翼的大學,卻不知道比高中辛苦多少倍。

每天的課時倒是不多,一天最多也就四節大課,相當於高中八節課,最少的時候只有一節大課。

林羽翼的專業是動物醫學,學校是農業學校,在川城西南邊的深山旁,校園很大,一半是教學區域,另一半是山,漫山遍野的試驗田、果樹林,還有實驗動物養殖場,學校裏農業氛圍很足,提到未來的工作,學生們都開玩笑地說自己是“種地的”、“養豬的”,林羽翼和同學也是這麽開玩笑的,但事實上,林羽翼大一學的課程,和“養豬”可謂是毫不相關。

高等數學、無機化學、分析化學、普通生物,還有化學、生物實驗課,都是些高中基礎知識的深化和鞏固。

林羽翼發現,大學和高中學習最大的不同,其實是在課堂上。在高中,學霸有上課有自習的權力。大學當然也可以,但你不能坐在前排光明正大地自習,會讓老師覺得不尊重他,你只能在後排悄悄地自習。所以林羽翼每次上課都坐後排,可是很奇怪的是,無論她在測驗上成績多好,老師都只會認為坐在前排的是好學生,受到誇獎的只會使那些坐在前排的學生。

後來林羽翼想明白了,高中時,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,都只有一個目標,那就是高考,所有人都在向著這個目標奮力前行。

大學卻不一樣,對大學生而言,成功畢業只是最基礎的目標,在完成這個目標的基礎上,他們還可以做許多事,有許許多多不同的選擇,參加學生會、社團活動,跟隨師兄師姐或是老師進入實驗室學習,努力考研考博……

對大學老師而言,上課教書只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,教書育人固然重要,可實驗室做科研、自身發展同樣重要,他們不會像高中老師那樣把所有註意力都集中在學生身上,他們也沒有那麽在意應試成績。於是,能被他們第一眼看到的、記住的學生,當然是次次都坐第一排的那一批人。

林羽翼不禁感嘆,大學生活看似比高中自由,看似可以選擇的道路有那麽那麽多條,可實則呢?從另一方面看,這何嘗不是失去了一部分自由?還真應了那句話,大學就是一個小社會,學習是很重要的,可是其他方方面面——比如人情世故也同樣重要。

課後,林羽翼大半時間都泡在圖書館裏,抱著厚厚的書本,挑個沒人的角落坐著,專心覆習預習,鞏固課本上的知識,順便背一背英語。

雖然大學課表上沒有英語課,可她要考四六級的呀!只要考上五百分,就有獎學金拿!

剩下大半的時間,林羽翼則在做兼職,打零工。

她的兼職範圍非常廣,學校提供的勤工儉學崗位,她做;校內小飯館服務員,她做;校門口發傳單的推銷大使,她也做。她有努力和同學搞好關系,幫忙去“代課”,一節課能收五元錢,還能鞏固課堂知識,何樂而不為呢?

大學的助學金比高中要多一些,加上打工零零散散賺到的錢,林羽翼一個月能有一千兩百元左右的收入。

在這個大學生活費人均七八百的時代,林羽翼的收入本該過得很滋潤。

但是並沒有。

戶口本遷到學校這邊後,王登高真鐵了心要和她斷絕關系,竟然寄了一封斷絕信給她。他字寫得歪七八扭,可信裏的內容還真像樣。林羽翼直接把那封信撕了,本來也沒有法律效應的東西,放在眼前惡心她嗎?

王登高不再給她轉生活費,反倒是她,每個月會打一筆錢過去。但不是打給王登高,而是王心宜。

離開滬城後,林羽翼一直和王心宜保持著聯系,通過棚戶樓下,以及她學校裏的公用電話通話。

開學的第一個月,林羽翼便聯系上王心宜,給她提出了這個想法。

“轉錢?給我?存著幫你哥還債?小妹妹,你是不是瘋了!”電話那頭,響起王心宜的驚呼聲,“你直接轉給你哥唄,轉我幹嘛?你不怕我把錢貪了嗎?”

“王登高他不會收,他會把錢轉回給我,一來一回,浪費手續費。”林羽翼低著頭,看著自己撐在桌上的手,她的手指在桌面敲了敲,等了兩秒,才猶豫地回答王心宜第二個問題,“心宜姐,我相信你不會,你是好人。”

她這句話,換來的是王心宜一陣無奈的笑。

“行吧,雖然我窮,但我的確不是那種貪錢的人。可是小妹妹啊,你知道你哥欠了多少錢嗎?你一個月能替他還多少?三百?五百?一百年都還不夠的!”

林羽翼手指倏地握緊了:“還不夠,就不還了嗎?”

林羽翼心底有個大概的數額,那些找上她的要債的,差不多二十萬元,還有些她不知道的,估摸著也就幾萬元,最多十來二十萬。只要王登高不再去借錢,只要那錢不再滾雪球,林羽翼覺得,自己努力掙個十年八載的,還是能還清。

“你哥還真就想不還了。”王心宜擺擺手,“不然他幹嘛硬要和你斷絕關系?你們戶口本既然已經分割了,小妹妹,你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,大學生呢,前途無量呢,別被他這個廢物拖累——”

“我哥他不是——!”林羽翼的吼聲驟然爆發,打斷王心宜的聲音。

電話兩頭都楞住了。

“對不起心宜姐,我、我不是想兇你……我剛剛沒控制好情緒。”林羽翼用力抹一把眼眶邊的淚水。

“心宜姐,我不是沒有想過不管他,不是沒有想過就這麽和他一刀兩斷,我想過,我想過很多次,可是……”

可是。

一旦心裏冒出一刀兩斷的念頭,林羽翼腦海裏,就會湧現出小時候,屬於她和哥哥的一幕幕記憶。

小學她生過一次病,她對那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,只記得,哥哥白天在醫院附近做工,累得走路都搖搖晃晃,卻整夜守在她身邊。那時她怕黑,怕醫院的夜晚,可是她一睜眼,就能看見哥哥溫柔的目光。

哥哥一動不動地看著她,目光裏除了溫柔到極致的情緒,還藏著難以察覺的恐懼,仿佛是害怕她悄無聲息地睡去了,便再也不會醒來似的恐懼。於是小小的林羽翼知道了,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,會害怕她生病,她對哥哥來說,一定是很重要、很重要的存在。

她要努力養好身體,不要再生病,不要再讓哥哥害怕了。

初中畢業,自己不肯讀高中的時候,哥哥憤怒得漲紅了臉,話都被氣得說不清楚,拿起掃帚想要打她卻又落不下手,最後硬是拉著她去了師漣家,見了老師。

那會兒她一點兒也不懂事,她不知道為什麽要讀書,比起讀書,她更想出去打工賺錢。如果不是哥哥,說不定她現在正在哪個廠裏呢。是因為哥哥的憤怒與堅持,才有了現在的她。

這一幕一幕的記憶,是她無法拋舍的,屬於她和哥哥的紐帶。

斷絕關系?

怎麽可能斷得了。

就像那些她以為早已丟失在歲月長河裏的記憶,一旦拾起,依舊清晰得像是發生在昨日。

最終,王心宜答應了林羽翼的請求:“行吧,不過這錢就算我拿給你哥,他也不會收,收了也不會拿去還錢。如果你覺得只有把錢給我,你心裏才會好受些,那我幫你存著。以後他要是哪天想通了,我把錢給他,要是沒想通,就還給你。”

林羽翼每月的收入裏,一半轉到王心宜的銀行卡裏,剩下一半又要分成兩部分,一部分存下來還助學貸款,剩下的,才是她的生活費。

於是,林羽翼的大學生活,依舊過得很緊巴巴。

林羽翼從學校跳蚤市場裏買了個煮飯的小鍋,每天午飯和晚飯,都偷偷在宿舍裏煮東西吃。剛開始只有她一個人,後來舍友們也加入了進來。

一個室友帶米,一個室友帶火腿腸,一個室友買了調味料,一個室友從農學學姐那兒嘴甜討來在試驗田邊緣摘青菜的資格,林羽翼則負責做飯,一鍋色香味俱全的青菜火腿粥便出鍋了。

早餐呢?依舊是用那口鍋,蒸饅頭呢!

順帶一說林羽翼的幾位室友,她住的是六人寢,好巧不巧,一個寢室六人都是土生土長的蜀都人。不過和林羽翼不同的是,其餘五人都是蜀都城裏人,只有她,生長在蜀南的小村莊裏。

第一次和室友介紹自己的家鄉時,林羽翼先是說起“新村”,室友們茫然搖頭,她怔了怔,改口說“廣都”,室友們依舊一臉茫然,最後林羽翼笑了笑,說:“是城南邊的鄉哢哢。”

室友們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
千禧年起,蜀都便流傳著“東貧西貴,南富北亂”這麽一句俗語,“南富”指的是城中心往南,可不是城郊往南,誰都知道,城郊往南是鳥不拉屎的田野鄉村。

林羽翼其實和室友們不太熟,除了一起吃早中午三餐時能有點交集,其他時候,都是在各忙各的。

她要忙著去圖書館,去打工,室友呢?有人報了小語種培訓班,有人參加了社團,當上了學生幹部,有人熱衷於參加各種舞會聯誼,還有人報了第二專業,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忙。

林羽翼和室友們算不上熟悉,但關系還不錯,夜晚圖書館閉館後,林羽翼回到宿舍,經常能看見自己桌上堆著小零食。

這一天,林羽翼抱著書本從夜色中闖入寢室樓裏,回到寢室,看見桌上不僅有一袋花生米,還放著一封信。

“老大從家裏帶的花生!可好吃了。”不等林羽翼詢問,她上鋪的女孩便垂下腦袋來,笑著說,“林羽翼,我在收發室拿信的時候看到了你的信,順手拿回來了!”

“謝啦。”林羽翼低頭看向桌子,在深色的牛皮紙信封上,她看到了一行再熟悉無比的字跡,眷秀整潔,筆鋒處卻又透著難以掩藏的鋒芒。

是師漣的字。

林羽翼在桌子面前坐下,拿起信紙,手指撫過那一行字跡,迅速撕開信封,將信紙從裏面抖落出來。林羽翼展開信紙,和她想的一樣,是印著川城大學字樣的實驗用紙。

[林羽翼:]

[見信如晤。]

[這些天過得好嗎?上次來信裏,你說你應聘了農學院的實驗助手,怎麽樣?工作累嗎?有趣嗎?]

大學開學後,林羽翼和師漣的關系並沒有像她想象中那般淡去,她沒有手機,也不願意花多餘的錢去打公共電話和別人閑聊,於是,不知怎麽回事的,她和師漣寫起了信。

林羽翼拿著信紙,眉眼間情緒越來越柔軟,她立馬在抽屜裏翻出印著“川城農大”的實驗紙,動筆寫道:

[師漣!晚上好!]

[我這段時間過得還不錯啦,除了有些累……唔,不對,應該說是充實才對。我應聘實驗助手前,還以為能跟著師兄師姐在實驗室裏玩玩呢,結果後來才發現,原來就是跟著他們在田裏打雜!幫他們晾曬種子,數種子數量,然後認真記錄。總的來說,還是挺有趣的!]

林羽翼寫完,繼續往下看。

師漣:[我這些日子過得很充實,周一到周五和你一樣,上課,泡圖書館,說到學習,我前幾天在校門口買了兩本無機化學習題大全,一本已經寄給了你,你收到了嗎?這封信本來應該放在試題集裏一起寄給你,可我那會兒太忙,白天學習,晚上學生會還有聯誼活動,實在沒有時間寫信,抱歉,林羽翼。]

醫學生的大一課程竟然和林羽翼這個獸醫學生的大差不差,都林羽翼和師漣的通信裏,時不時就會討論起學到的新知識,還會分享各自的習題冊、參考書。

林羽翼遇到不懂的無機化學算術題,也會寫在信裏,讓師漣幫她解答。盡管等到回信的時候,她往往已經自己把題解了出來,但她依舊喜歡請教師漣,這是她們的共同語言。

林羽翼:[書早收到啦,我說是哪個天殺的給我寄習題,原來是你啊!得,那就不奇怪了。知道師主席忙,沒時間寫信什麽的很正常,我就不計較啦。]

大學後,師漣除了加入了攝影社團,還加入院學生會,準備競選學生幹部呢。林羽翼覺得,以師漣的實力,競選上主席是遲早的事兒。

師漣:[休息日的生活同樣很充實,每周末,攝影部都要舉行外出采風的活動,在蜀都市區裏到處閑逛,亦或是到城郊看山看水。可惜,我還沒有攢夠錢買攝像機,只能跟在別人身後打打雜,過過眼癮。]

林羽翼:[加油攢錢啊師漣!等你有了自己的攝像機,一定要給我寄照片!]

寫完這句,看到師漣的下一句話,林羽翼眼睛倏地彎成月牙。

師漣:[等我有了相機,第一時間給你寄照片。]

再往下看,便是一些零散的閑話,然而看到這封信的末尾,林羽翼詫異地挑了挑眉。師漣竟然在信裏說,她有些不想學醫,她在考慮要不要趁著學期末轉專業的機會,轉去別的專業學習。

不想學醫?

醫學可是川大收分最高的專業,醫生更是無數人心中夢寐以求的職業——包括林羽翼,如果林羽翼考上了川大醫學院,她做夢都能笑醒呢。

師漣卻想轉去別的專業?怎麽看都很虧吧。

林羽翼緊緊皺著眉頭,盯著信紙看了許久,才慢慢寫道:

[為什麽突然不想學醫呢?是因為有別的感興趣的專業嗎?我覺得……好不容易考進了省內,不,全西南地區最好的醫學院,就這麽轉去別的院,會不會有些吃虧?唔,當然,這只是我的看法,無論師漣你怎麽選擇,我都支持你。沒關系,現在離期末還有一個多月,你可以慢慢考慮。]

……

寒假,同學老師紛紛離開學校回家過年,林羽翼卻還守在這兒。

她找了個清閑的勤工儉學兼職,每天一個人呆在空曠安靜的水生物實驗室裏,幫離校的師兄師姐看著水族箱,按時通電、換水,順帶給箱子裏的魚兒餵餵糧。

隨著新年的接近,圖書館閉館不開,林羽翼幹脆把所有書本搬到實驗室,沒日沒夜地在實驗長桌上看書。

大學的課本,看著只有那麽幾本,可真要深挖著學下去,才發現知識點一個接一個緊密地連在一起,仿佛永遠學不到盡頭。

林羽翼有些時候學累了,就會擡頭放空一小會兒。

實驗室窗外的景色很好,綠木蔥蔥,再往遠看就是川西南的山野,運氣好時,說不定可以看見日照金山。

可林羽翼不喜歡往窗外看,山野的景色她從小看到大,早就看膩了。她更喜歡看水族箱裏游來游去的魚。

水族箱不大,長度還不到一張實驗桌,裏面的魚兒沒游多久就得轉身回到原點,可它們依舊不停地游啊游,在青藍色的水中吐出一串串珍珠般的氣泡。

林羽翼看著逼仄狹窄的魚缸,總是會想到張瀟揚曾經寫給她的那句話:

海闊憑魚躍,天高任鳥飛。

真奇怪啊,怎麽會有人看見魚缸,就想到大海呢?明明魚缸裏的這些魚兒,永無盡頭地游啊游,游一輩子,也游不到海裏去。

……

轉眼到了第二年夏天,大學後的第一個暑假。

林羽翼原本打算在校內兼職,可她申請的“三下鄉”名額竟然通過了,期末考一結束,她就立馬跟著學生會成員們坐上火車,前去桂城養殖場進行三下鄉實踐。

七天實踐時間,第一天前往養殖公司報道,參加工資的迎新會。接下來跟著工作人員跋山涉水,去山裏的養殖戶家裏參觀、學習,畢竟這群大一學生什麽都不懂,打雜都幫不上忙,只能拿著手抄本乖乖跟在養殖戶身後,認真記錄、學習。

參觀養禽戶時,林羽翼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王登高。

桂城的養禽戶標準很高,每一圈雞鴨禽類的餵食量、飲水量、水裏面加什麽藥、多少配比,都有嚴格要求,進出養殖場前,還得先用高錳酸鉀水洗洗鞋子,保證沒有病毒。

以前王登高的鴨場呢?至少在林羽翼的記憶中,他工作的鴨場管理遠沒有這麽嚴格,後來他自己開鴨場,估計大差不差。如果當初,他的鴨場也像桂城的鴨場一樣嚴格管理,是不是,就不會發生那場慘劇?

如果再早兩年就好了。

如果自己早兩年上大學,就能夠幫到他了。

可如果只是如果。

想到王登高,林羽翼心中更多是恨鐵不成鋼的恨意,她又已經一年沒和王登高通上話。她每個月都會和王心宜打電話絮絮叨叨,可王登高從來不肯出現在電話那一頭。

林羽翼甚至都有想過,王心宜是不是已經和他哥分開了?可她不敢多想,她一有這樣的想法,就立馬遏制住。

畢竟,她和王心宜的聯系,是她和哥哥之間,最後一根細弱的紐帶了。

實踐的最後兩天,養殖公司帶著學生們在桂城游山玩水,坐竹筏游漓江,還去看了二十元紙幣背面的山水,逛了桂城城區,最後專門帶著他們去菜市場逛一圈。

七天實踐一晃而過,時間不長,給林羽翼留下的印象卻十分深刻。

首先是桂城的山水,第一天抵達桂城,還沒下火車呢,往車廂外面看,便是如出海蛟龍般旋在山腰半空的嶙峋怪石,張牙舞爪地遮擋住遠處天邊灑來的陽光。透過石頭,又能看到天空上厚厚的如棉花糖般雪白的雲層。

林羽翼看著桂城的雲層,一次次地想,在蜀都,大概一輩子也看不到這麽厚,這麽白,這麽美的雲層吧。

緊接著是抵達桂城,前去養殖公司報道後參加的迎新會。公司的迎新會不是為他們這群做實踐的大學生準備的,而是為了新一批入職的員工。

什麽樣的人會到養殖場工作呢?林羽翼以前一直沒個概念,就算有,也是以王登高作為參考樣本。可是入職這家養殖公司的新員工,竟然都是從211、985大學畢業的高材生,甚至還有一位中農大的海歸博士!

海歸博士誒,頂尖大學誒,不應該去京城滬城那樣的地方工作嗎?為什麽要從京城,來到桂城這麽偏遠的山地?

林羽翼剛開始不了解,可隨著後來幾天的實踐體驗,跟著他們進深山、見農戶、下豬場,出了山,又往規模化的種豬養殖場去,參觀高科技糞肥回收裝置,參觀種豬場實驗室……

跟著他們奔波、看著他們勞動、聽他們神采奕奕地講著養殖工作,講著與農戶合作的一點一滴……

漸漸地,林羽翼好像有那麽一點明白了。

或許她沒有生活在魚缸裏,她本來就生在大海,她可以選擇游向滬城那樣的地方,也可以選擇游向桂城深山。這兩個地方看似隔得很遠,遙不可及,但其實……只看她怎麽選。

只看她,想要往哪裏游。

林羽翼承認,自己是個俗不可耐的俗人,實踐結束後,她並沒有像別的實踐同學一樣,心潮澎湃地堅定目標想要進養殖場工作,她反而更向往滬城那樣的海域。

實踐的最後一個小插曲,是在菜市場裏。

路過禽類市場時,工作人員帶他們參觀屠戶的攤位,那位魁梧屠戶拿起磨得光錚錚的刀,一刀下去,雞血四濺,在場都是些獸醫學生,自然不會被這一幕嚇到,可人群中竟然發出一聲驚呼。

“啊——!”林羽翼身旁的男生條件反射地往她身後躲,雙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臂。

林羽翼意外地回頭,對上了一雙驚惶的深棕色大眼睛,是漂亮的桃花眸,眸子上方濃密的睫毛正因為恐懼輕輕顫著。

更讓林羽翼意外的是,這是一雙男人的眼眸。

被屠戶殺雞嚇得瑟瑟發抖的,不是什麽小女孩,是一個大男人。林羽翼認識他,是隔壁班的岳程成,學生會幹部,這次三下鄉實踐的組長之一。

“你……害怕?”林羽翼不太喜歡別人手指重重抓住自己胳膊的感覺,似笑非笑地問。

“不、不好意思,同學……”岳程成驚惶好幾秒,終於回過神來,歉疚地放開林羽翼的手臂,因為力氣太大,他竟然在她衣服上落下了兩個汗手印,“我、我之後賠你一件新衣服。”

“沒事兒。”林羽翼拍拍胳膊,後退一步,為了緩解岳程成的尷尬,她隨口問,“你解剖課怎麽學的?課堂上可比這兒恐怖多了吧。”

“我……逃課了。”岳程成站直身子,撓撓頭發,臉上露出一個羞斂的笑容,“我從小就怕見血,但我爸媽非要我學獸醫,說是容易找工作。”

“醫生才容易找工作吧?”林羽翼挑眉。

“我這不是沒考上川城大學的醫學院嗎?”男孩笑笑,毫不介意地擺擺手,說,“沒關系,獸醫也是醫,說不定以後有機會考研去醫學院呢?”

“行吧。”林羽翼移開目光,繼續看向屠戶那兒,“你放心,逃課的事兒我不會告訴老師,不過我覺得……你既然這麽害怕,還是別太勉強自己吧,我們才大一,以後做實驗的時候,血腥的場面會越來越多。”

“你是一班的林羽翼吧?我在二班,叫岳程成,你知道我嗎?”岳程成轉開話題,笑得陽光。

“嗯,知道。”林羽翼隨口答。

林羽翼並沒有交朋友的打算,可岳程成卻熱情得過分:“剛才真是多謝你擋在我前面了,不然我不知道得被嚇成什麽樣,誒,林羽翼,你就不問我怎麽會認識你嗎?”

[白羽肉雞生長周期短,需要依賴激素……]

林羽翼拿起手抄本,一邊記錄前面養殖場工作人員話,一邊隨口敷衍:“怎麽認識的?”

“你的績點在我們專業排第二嘛!大學霸,又是美女,我怎麽會不知道你?”岳程成在身後盯著林羽翼的筆記本,笑嘻嘻說,“看吧,大學霸,我可做不到像你這麽認真努力,菜市場閑逛還做筆記呢。”

第二名!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,第一學期末,林羽翼的績點和年級另一個女生並列第一,可是第二學期末,她就以0.5分的差距落到第二名了,嗐,這學期她兼職太忙了,都沒太多時間去圖書館!早知道辭一個兼職,多接點兒代課,這樣就又能掙到錢,又有時間學習。

“你成績好像也不差。”林羽翼隱約記得,她在成績表前排看到過岳程成這個名字。

“專業第六,哈哈,名次是挺高,可績點比你們這些真正的學霸差遠了。”岳程成笑著說。

“……也挺不錯了。”

總之,從那時開始,岳程成便成了林羽翼的小跟班似的,時時要跟在她身後,笑嘻嘻地和她閑聊、打趣,第一時間幫她拎包拿行李——往往林羽翼還沒反應過來,書包就已經到了他手裏,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到行李架上,林羽翼想搶回來都來不及。

想著反正實踐馬上就要結束,林羽翼也就沒管他。

可讓她沒想到的是,從桂城回蜀都的火車上,她竟然和他一個車廂,只相差兩個小隔間。

岳程成在車廂裏發現林羽翼的身影後,立馬到她的隔間裏,乖乖巧巧地對她上鋪的阿姨說:

“姐姐,我在隔壁上鋪,我們能換個位置嗎?嗯,我和你下鋪的妹妹是同學,對的,我們都是川城農大的,來桂城這裏實習。誒姐姐你不用麻煩,我幫你搬行李!”

岳程成長得好看,笑起來陽光大方,深棕色眼裏好似浸著光,他這樣乖巧的男孩子,堪稱婦女殺手,三兩句便把上鋪的阿姨說得心花怒放,和他換了鋪位。

林羽翼沒有主動交朋友的想法,可她並不抗拒交朋友,接近兩天兩夜的車程,有一個說話的人也挺好。

而且,岳程成話真的很多。

岳程成:“你是哪兒人?我是蜀都的,就在武侯南邊。”

林羽翼:“我也在城南,廣都,新村,聽說過嗎?”

岳程成搖頭。

林羽翼:“從你們那兒再往南十公裏的鄉哢哢就是了。”

岳程成皺起眉頭思考片刻:“鄉下?”

“嗯哼。”

“可我看你不像鄉下人。”

“怎麽不像了?”

“你……”岳程成撓撓頭,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語有些冒犯,不知道如何說下去。

林羽翼笑:“你覺得鄉下人是什麽樣的?畏畏縮縮?土裏土氣?”

她並沒有覺得被冒犯,臉上的笑也並非嗤笑,反而笑得柔軟。因為她忽然想起了高一時的自己,那時的她,對山裏來的張通蜀,還有同樣來自山裏、卻有著截然不同氣質的申樹,有著一模一樣的疑問。

那時林羽翼不明白,來自山裏的申樹為什麽生得那麽落落大方,和張通蜀完全不一樣。

現在看來,原來城裏也好,鄉下也好,山裏也好,都是一樣的,都是同一片海域。只是看誰能游得更遠而已。

“不是、不是。”岳程成慌亂擺手,臉頰微紅,“我、我不是這個意思,我就是覺得你很厲害,又自信、又大方,成績又那麽好。”

隨即,他看見林羽翼臉上柔軟的笑,臉頰更紅了,是另一種紅。

“哈?是嗎?”林羽翼笑著搖搖頭,“那麽,謝謝你的誇獎了。”

岳程成揉揉通紅的臉頰,連珠炮似的問:“你下了火車離家遠嗎?回家方便嗎?我爸開了車來接我,要不要順便送送你?”

“南站離我家不太遠。”林羽翼漫不經心地挨個回答,“不過我不回家。”

“誒?不回家?那你去哪兒?”不等她說完,岳程成便探著腦袋問。

“去朋友家。”林羽翼擡頭,目光從火車鋪蓋上移到窗口,她望著遠方不斷後退的青綠色風景,眸光愈加溫暖柔和,“她會來火車站接我。”

她今年本來不想回廣都,不想回新村,可三下鄉實踐結束後的火車票,買在了離廣都、離新村非常近的南站。

出發去參加實踐前,林羽翼和師漣打過一通電話,無意間提起了這事兒,師漣立馬邀請她去她家住住。

林羽翼下意識想拒絕,可師漣緊接著說,自己有合適的兼職要介紹給她,林羽翼一下就猶豫了,她正煩惱回家後找個什麽兼職做呢!思考片刻,林羽翼最終答應了師漣的邀約。

說起來,她和師漣也有一年沒見了,不知道現在的師漣有沒有什麽變化,變成熟了?變得更漂亮了?莫名的,林羽翼心裏有點緊張。

“誒……男朋友嗎?”岳程成眨巴著大眼睛,不經意般問。

“女……”林羽翼回過神來,“女性朋友。”

“哦!是女生啊,高中同學?”岳程成不問到底不罷休似的。

“嗯,高中同學。”林羽翼點頭。

“那你們感情可真好!畢業了都在聯系。”

“是呢,她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說起師漣,林羽翼的話不自覺多了一些,“我們經常寫信聯系。”

“哇哦,她在哪個學校讀大學?學的什麽專業?”

“川城大學,醫學院。”

“啊,又是大學霸!果然學霸的朋友都是學霸!”

林羽翼沒有再接話,因為她忽然想起來,師漣最終還是轉了專業,轉去了和醫學八輩子沾不到邊兒的新聞學。

林羽翼在信中問過師漣,究竟為什麽轉專業,又為什麽會選擇新聞系,可師漣沒有正面回答她。

這讓林羽翼感覺心底空落落的。

她其實並不想確切地知道“為什麽”,她只是想從師漣嘴裏聽到答案,而師漣的避而不答,讓她茫然地覺得,她們之間……隔了好遠好遠。

她不再了解她,她也不再事無巨細地回答她。

可一年來從不間斷的通信,信裏那些數不清的閑聊、亦或是傾訴,又都告訴著林羽翼,她和師漣,一點兒也不遠。

她不明白。

不明白,所以緊張。

列車一點點靠近蜀都,離目的地越近,林羽翼的心臟便蹦得越快,快得像是要沖出胸膛,直直沖到師漣面前,鉆進她的胸腔裏,面對面看看她的那一顆心裏,究竟都寫著些什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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